第四十章 有子如此

从彭家能不能搞到钱，熊大炮本不抱多大希望，对彭明章他还是颇为忌惮。

他现在看到曹友贵和钟大棒满载而归，高兴之余问起“借”钱的经过，曹友贵兴致勃勃讲述了一遍。

熊大炮听完后说：

“二位不负我望，钟团长功不可没，妙计拿捏彭老倌，这叫不拧耳朵不叫唤。”

田参谋长说：

“钟团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彭老先生的井虽深，哪及钟团长的绳子长？

那耍蛇人，真是钟团长的好托儿。”

钟大棒说：

“参谋长过誉了，这个蛇花子真不是卑职的托儿。

他和老弯匪帮有往来，为土匪打探消息，

充当向导骚扰地方，我的人老早就注意上他了。”

熊大炮说：

“既然耍蛇人是土匪的探子，你应该早点下手，把他抓起来嘛。”

钟大棒说：

“职下想放长线钓大鱼，就迟迟没动手，不想这次耍蛇人凑巧帮了我一个忙。

他向彭家讹钱，一是为土匪效力，二是想趁乱向田参谋长和曹知事发难。”

熊大炮惊讶问道：

“此话怎讲？”

钟大棒说：

“那次曹知事大宴宾客，彭明章招来一个老乞妇，

席前啼哭呼告一次，彭明章就赏银元一块，弄得大家雅兴尽失，不欢而散。

蛇化子想向二位官长发难，就因那个老乞妇。”

田参谋长说：

“田某和耍蛇人及乞妇这两人素不相识，怎么能扯到我身上呢？”

钟大棒笑道：

“那个乞妇是蛇化子的妈，人家原是卖包子烧麦的。

参谋长您爱遛弯思考问题，一天早上您遛到一拐角处，

突然传来一道卖包子烧麦的吆喝声，您老人家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觉得老妇打断了您的思路，不禁暴怒让卫兵抓人毙掉。

您亲自执法，‘呯’的一声，子弹射到天上，您对卖包子的老女人说：

‘你吓我一跳，老子也吓你一跳！’

人家可是被您这一枪吓疯了，包子卖不成，改讨口要饭了。”

众人大笑，田参谋长也干笑几声，熊大炮笑过了说：

“这个耍蛇人不错，当儿子的为老母寻仇报复，不分贵贱，天经地义嘛。

我给你们说，当年张宗昌张大帅去徐州，带上老母去赴宴，

席上有鲜荔枝，张母不晓得吃法，把荔枝连壳吞下，一席人都笑。

老张见众人看他老母的笑话，心里很不高兴。

第二天老张便大开宴席，回请笑他母亲的人，

他宴前特别吩咐厨子，制作一道几可乱真的形色如荔枝的点心上桌。

席上张母对‘荔枝’仍囫囵吞食，来宾们忍着笑一一剥食，

‘荔枝’的壳哪里剥？他们反被老张大加嘲笑，为自已老母报了一讥之仇。”

曹友贵笑道：

“张大帅真是性情中人，面点扮荔枝，一雪老母耻，

此仇只过夜，讥笑逼回去。”

熊大炮扫视众人一遍说：

“所以我有一个结论，倔强人多半忠实，圆滑人往往笑里藏刀。”

曹友贵和钟大棒听了，面上谄笑不断，心里却打着小鼓，他俩以为熊大炮在指桑骂槐敲边鼓，让他俩要对他忠诚以待。

熊大炮一次酒后，曾对投靠他的几个土匪头目说：

“以前你们跟妓女一样，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

现在你们跟了我，就是从良了，嫁了个好丈夫，今后再勾引人可不行！”

他的一席话，让那些土匪哭笑不得，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诅咒发誓绝无异心。

但这次熊大炮真不是指桑骂槐，他是想念他的义父。

熊大炮是个孤儿，有幸被前清太庙总管熊公公收养。

辛亥革命后，清室退位，当局把各处清室旧人次第轰走。

太庙的太监们树倒猢狲散，都各自寻找出路去了，熊公公却不肯走，他说他得侍候小佛爷。

后来，也是一个留长辫的张大帅复辟，部下用大炮轰击皇城，炮弹不断向太庙落去，人们都没命地跑了。

熊公公豁出性命不肯躲避，拿着一枝笔和一本簿册，记录砸在太庙墙上的炮弹数目。

事后他向宣统小逊帝俯伏启奏，太庙共受三十三炮，墙垣房顶，损坏甚多，小逊帝赞他“凉伞虽破，骨格尚在！”

后来，几次有人轰熊公公出太庙，他发誓愿说：

“便砍我的头，我也死在太庙中间，死在这些老佛爷的面前，显得我是忠臣。”

熊公公的愚忠，蒙当局谅解，允他留在太庙，一司看守之责，二负责向导访客。

熊公公是极尽职守的，但来太庙的游客要得他讲解，须称他“王老爷”。

因他以前是太庙总管，六品官，也曾身穿袍褂，腰束白腰带，脚蹬朝靴，身披黼黻，白顶花翎，项挂朝珠，规矩不能随便坏掉。

熊大炮被熊公公托付给一个故人，他望养子识文断字，金榜题名。

只是命运捉弄人，那位故人作了一军阀的“智囊”，带着熊家厚南北奔走，把熊家厚带到云南，送进讲武堂炮兵科，学得一手好炮。

熊公公病重，他在太庙听说养子已成神炮手，发射的炮弹能追着人打，大叫一声“有子如此，吾仇得报，值矣！”吐血而亡。

熊大炮闻义父死讯，深感悲伤，他虽骁勇善战，却颇有不近人情处，最恨部下反复无常，常扬言要活埋这种人，让其去地下给熊公公陪葬，好像除他之外，人无忠义，猪狗不如。

曹友贵见熊大炮大夸耍蛇人，忙小心翼翼岔开话题。

前不久熊大炮到龙安属县视察监狱，他先到武都县，见监狱空空如也，便对武都县知事说：

“你办得对，案子随到随判，或杀或赦，不要老关着，让人吃闲饭。”

随后熊大炮到石泉县，又见监狱空空如也，没有一个犯人，他醒过神来，感到自己被捉弄了。

事实也是如此，曹友贵为了突出自己治理有方，指示各县熊大炮将要莅临视察，应漫刷标语粉饰太平，以显工作勤奋，监狱腾空，以示地方靖安、百姓乐业。

这样一折腾，可以大饱熊大炮的眼福，即使污了白墙，富了商人，害了百姓，却可升官发财。

受到捉弄的熊大炮怒极生笑道：

“混帐东西！这么大一个县，连一个犯法的都没有，你是不是把犯人都给卖了？

老子晓得，上次你县上报土匪马脸无形中脱网，

哈，好一个‘无形脱网’，真正有点神鬼莫测，莫明其妙！

难道该匪有化身缩骨法术？要我说，如果把一切**案彻底检举一番，

恐怕现在所有的监狱看守所，都不敷应用。”

监狱年所官上前辩解欲蒙蔽过关，熊大炮问他的名字，冷笑一声说：

“年所官，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啊!

前不久有人跟我说，年所官，异想天开，每对颇具姿色的女犯说：

给你戴八十斤重大镣，不信你看我对你没办法。

然后将法警把女犯带到你那儿，可第二天该女犯不但没戴八十斤重大镣，

反受你年所官厚待，其中秘密，可想而知！”

年所官听了，额上冷汗直冒，“扑通”一声跪地。

熊大炮说：

“我本想将你马上正法，看来你还有点悔过之心，且关押起来等候发落。

我怎么还听说该县机关的会计，连日以来面黄肌瘦，同乡以为其有病，

其实是夜深刮页换帐，或捏造名册，赶造报销，劳心过度所致。

哼，白昼时间不去办公，到夜静深更赶造，人心不古啊！

等我查实，活埋几个，看谁还敢蒙蔽长官？！”

石泉县知事心胆俱裂，面如土色，熊大炮翻脸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真敢活埋人。

好在曹友贵深谙“谋事在人，成事在钱”，他让石泉县知事当了一个聪明的进宝者，钱不能直接送熊大炮，恐怕面子上不好下台，转送给熊大炮宠爱的一位姨太太，把事情搁平，年所官照旧当所官，各机关人员照旧在位履职。

这时曹友贵对钟大棒说：

“刚才钟团长也把我和老乞妇扯一块儿，莫非也有故事？”

钟大棒说：

“一群叫花子乞讨，爱唱个小调，曹知事偶然听到，当场就火了，

让人把花子们痛揍一顿，这当中就有那个老乞妇。”

熊大炮说：

“哦，是啥子小调让老曹大动肝火？”

钟大棒说：

“一个逃荒小调，里面有曹知事名讳。”

熊大炮说：

“具体一点，你讲给我们听一听嘛。”

钟大棒看了一眼曹友贵说：

“曹知事不要生气哈，熊将军要听，我就直说了：

离乡背井去逃荒，天是铺盖地是床。

白天坐的风扫地，夜晚睡的月照床。

儿女啼饥号寒惨，罪魁就是曹友贵。

田赋预征怪世道，抢人不用带棒棒。”

田参谋长笑道：

“这样说来，老曹的罪过，比田某开枪吓人大多了。”

曹友贵叫起苦：

“龙安地瘠民贫，常言道，积水少，积在桶里，谁都能喝上；

水多，把桶砸翻，谁都喝不上。

曹某不拼命找钱，龙安大军喝啥吃啥？西北风可填不饱肚子啊！”

熊大炮哈哈大笑：

“老曹说得对，熊某的队伍要剿匪，就是怕有人把大家的水桶给砸破啰！

龙安这只水桶，土匪老弯想砸，潼川防区的刘麻子想砸。

看来他们都需要一场战争来认清现实，熊某也需要一场战争来认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