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闲情逸致

一朝秋暮露成霜，几份凝结几份阳。荷败千池萧瑟岸,棉白万顷采收忙。

霜降。

阳谷城“司令部”大堂之中，入秋以来，须臾不得歇息，案牍劳形，心神俱疲。所谓劳逸结合，总不能一天到晚就知道办公罢？总要有“课余时间”。

大堂之中，十六七八个大男人，既然要休息，总不能闲坐着不动，即便不出去，好歹也总是找个事儿做，才能叫做“课外活动”嘛。

“是了，纸牌、麻将和象棋？难得今天人这么齐全，干脆就做出来，玩耍取乐，这时代没甚么娱乐活动，怕是要憋出毛病了。”

说干就干，玄晔把诸人叫过来，笑道：“忙了一两个月，今儿歇息半天。我有个小玩意儿，你们要有兴趣，做出来耍耍？”

小乙本在一旁读书，估计早就不耐烦了，那一页书大半天都没翻动过了，闻言，干脆撂下书本，问道：“什么玩意儿？”

玄晔不肯先说，只道：“做出来你们就知道了。”心中想道，“麻将、纸牌张数多，不好做，而且还得讲解规矩，比较麻烦。先把象棋做出来吧。”象棋就简单多了，又是模仿阵战的游戏，跟沙盘军棋推演十分相似，诸人又都是军中之人，打过仗的，容易上手。

他想起后院还有些建房剩下的木料，吩咐小甲、小乙、孙仁等人去找些短薄的木板和刀斧锯子过来。取来之后，就在大堂之中，把木板截断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他先做出个样子，后面几人一起动手，不一会儿就弄了一小堆。

玄晔又令人取来一个矮小的案几，拈了根横木为尺，提笔就在案几上画出个纵横棋盘。棋盘画好之后，又在木块上面分别用红黑两色笔墨写出：将、帅、士、相、象、车、马、砲、兵、卒，总共三十二个。

堂内众人都凑过来看，他们自然都识字，孙仁疑惑地问道：“大哥是要教我等战阵之戏么？”

“也可以这样说。”

玄晔把写好的棋子一一对应摆放进棋盘之中，棋盘之上赫然出现两军对垒的军阵，兵对卒，砲对砲，车、马布在两翼，帅、将安坐营中，又有相士扈从，隔着楚河汉界，红黑分明，尤闻金鼓之声，大战一触即发。

诸葛昝指着棋盘之中的“楚河汉界”，颤声惊诧道：“楚汉荥阳之争？这……”

西汉初年楚汉相争时，汉高祖刘邦和西楚霸王项羽，在荥阳展开了长达4年的拉锯战：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反复争夺，不相上下。项羽乃与汉王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为汉，以东为楚，鸿沟便成了楚汉的边界。

“东边是霸王阵，西边是汉王阵。”玄晔毫不客气地承认道。

此时正是汉朝，天下仍然还姓刘，这么明目张胆地拿汉高祖来作为棋子，用来博戏，怎么说都是大逆不道！玄晔却不以为意，心道：“既然做了反贼，还怕什么大逆不道之罪么？一个脑袋是砍，十个脑袋也是砍，想诛老子九族都没处找去！你汉高祖又怎么样，在老子眼里就是个刘仨儿，把你拉下神坛，放在棋盘上戏耍又怎么？况且，这象棋本来就是说得楚汉之争。”

孙仁少年壮志，正是痴于军旅，豪情激愤的年纪，哪管什么“大逆、大不敬”，兴奋地跳起来，道：“这楚河汉界不就是昔日的鸿沟么？只是这红黑二子，哪一方代表楚，哪一方代表汉呢？”

小甲接口道：“你傻啊！这红子明显是汉军，这黑子便是楚军呗？只是不知道这怎么个玩法？又叫作什么名儿？”

现下的博戏方法，只有六博、塞棋、弹棋等几种，最多再加上斗鸡、走马、走狗、投壶顶天了，蹴鞠也算。

“名叫象棋，也可称之为象戏。”

“象棋？怎么起这么个名字？什么意思？”

“这个，这个……”玄晔是小时候在村头巷尾胡乱学的象棋，哪里知道出处，这时被问住，又不愿坠了“主公”的身份和面子。于是，便云天雾地，胡七八扯道：“南方之地，有一种动物，长得非常粗大，脚像柱子，耳朵像蒲扇，重达数千上万斤，行走奔腾势如雷霆，名曰大象……棋盘为一，色分两类，虽只三十二个棋子，变化万千，‘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所以名为象棋。”

玄晔也只能糊弄别人，诸葛昝却是读书颇多，学识丰富，思索沉吟道：“屈子（屈原）所作《招魂》中曰‘菎蔽象棋，有六博些’，是否就是这个象棋？”

玄晔哪里读过屈原的书，却连忙附和道：“对，正是这个出处！不过，我对它进行了改良。”他心头冒汗，怕露陷了，赶紧扯开话题，把象棋的玩法、规则详细讲解。

“此为界，己方的区域为我军，对面是敌军。”

说到两军交阵，诸人打起精神，侧耳细听。

“此为‘兵’字，此为‘卒’字，意思一样，写法不同，敌我双方，各有五子。在对弈的时候，这两种棋子每次只能走一步，在己军的阵内，只可前进，不能后退；过河进入了敌阵后，一样不能后退，但可以向左、向右。”

小乙聪敏，立刻领悟，说道：“五个兵卒，是‘五兵’的意思么？”

他要不说，玄晔还真没想到五个兵、卒是何意思，顺水推舟，道：“对，就是这个意思。”

小甲不甘落后：“兵、卒这两种棋子不准后退是因为军法严厉，所以临阵不能脱逃么？”

“……，对。”

孙仁道：“在己军阵内只许前进，不许左右，是因为怕未临敌而先乱行列、破坏阵型么？”

“……，对。”

他们每问一个问题，都是玄晔之前没有想到的，脑门一下就冒汗了，暗道：“妈的，老子象棋也玩了一二十年了，咋就一点儿也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呢？”

在他的前世，象棋是一种非常流行的游戏，街头巷尾，妇孺皆会。他从小接触，直接学的就是规矩，学会怎么玩儿了就开始玩儿，从来没有考虑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现在听了他们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惭愧之余，讲解完兵卒，接着讲解砲。战国时就有投石车，便以投石车比拟之，上次南征，诸人也见过此物了，不难理解。

又讲马、车，一个骑兵、一个车兵，这两个兵种一说就懂；接着再讲相、士，也不难理解；最后帅、将，更不用多说，一军之主也，一目了然。

说到将帅不能照面的规矩，玄晔道：“在楚汉大战中，汉王刘邦曾在广武山上对着西楚霸王项羽破口大骂，结果被楚兵用箭射中，差点丢了性命；又有先发制人，以逸待劳，后发制于人之说……”

玄晔说得很快，不想给他们插嘴诘难自己的机会，最后笑吟吟地问道：“怎样？有兴趣玩儿么？”

男儿立志在边关，战争本就是男儿之所好，两汉的风气又勇猛进取，无数人为觅封侯而前仆后继，在场诸人尽皆跃跃欲试。玄晔说道：“孙仁，要不你我先来一局？”

孙仁痛快应道：“好！”却见他并不急着坐下对弈，而是搬起棋盘旋转对调了一下，把红棋让给玄晔。“嘿嘿，帅比将要大，大哥当作汉高祖，小弟愿为楚霸王！”

玄晔诧异，这才发觉为什么红棋是“帅”，黑棋是将，和棋盘上红棋先手的尊卑礼让之事，不禁对孙仁的细心刮目相看。

诸葛昝却在一旁胆战心惊：“‘大哥当作汉高祖’这是何等大逆不道、无君无父之言，若是传将出去，传入朝廷耳中，皇帝该是何等的震怒，怕是不惜要倾全国之兵，也要来灭了尔等！他们却说得如此轻松、自然。”

两人便在堂中地板上相对跪坐，小甲、小乙等人亦皆跪坐，围聚两侧，诸葛昝暗然借口离席。

玄晔自诩老手，不占孙仁的便宜，叫他先走。孙仁也不客气，拿起棋子，走了第一步。

“你为何这般走法？”

孙仁先走的左手边第二个卒，即“卒七进一”，也就是棋谱上说的“仙人指路”。

玄晔记得自己学棋时，最喜欢先走炮，第一步先把炮架在中间。俗云：“当头炮，马来跳”，不但是他，他接触的初学者中，不敢说全部，大部分都是这种下法。

孙仁的与众不同，让他有点奇怪，心中想道：“也许是未见过炮的厉害？”

孙仁走完棋，双手放在膝上，认认真真地答道：“敌军驻扎不动，情况不明，我军不能妄动，所以先走边卒，试探一下。”

玄晔哑然，心道：“碰见高手了。”没想到他还真把下棋当打仗，用兵法来下棋了。玄晔的棋术不算太好，但对仙人指路这种比较常见的招数还是会应对的，回了一步“砲2平3”，即将他右手边的砲向左平移一步，放在了卒的后边。

孙仁顿时失色，他本来坐得挺端正的，这下坐不住了，倾身往前，伸手就要去拿刚才走的卒。玄晔按住他的手，问道：“做甚么？”

“大哥的砲打过来，我的卒就死了。走错，走错，我且换步棋走！”

“两军对垒、兵马已出，岂能容你重来？你也是打过仗的人了，能不懂？”

“……”

“所以不可悔棋。”

小甲积极地出谋划策，说道：“你也走砲，主公打你的卒，你也打他的兵！一命换一命。”

……

孙仁尽管听从了一些旁人的“军谋”，人也聪敏，但毕竟以前没玩儿过，新手上路，不知所谓，只不到二十个回合，就丢盔卸甲，旗靡辙乱，大败而亡了。

小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仁兄，这要在战场上，你少不了一个横刀自刎啊。哈哈……”

孙仁不服气，道：“败给大哥丢人么？还有你们别在我耳边聒噪，干扰我的思绪。再来，再来！”

玄晔点头道：“棋盘之上，有相有士，参与军机的都在阵中。你们又不是阵中之人，怎么给主将出谋划策？现在好了，主将败亡了，你等是不是也要以身殉之呢？观棋不语也。”

小甲等人咧嘴一笑。

小乙却是等不及了，挽袖攘臂，推开孙仁，挤着坐在棋盘前边，连声说道：“你都亡了，该我了，我来！”

玄晔来者不拒，让他先走。

小乙吸取孙仁的经验，没先走卒，而是学着玄晔，先走边砲，架在自己的卒后面：砲八平七。这一手可以应局，也可以开局，开局的时候被称为“敛炮”，意谓锋芒内敛。不过很显然，小乙并不知道这些说法，他的目的就是想吃掉玄晔的兵。

玄晔想都没想，随手应了一子。

二人你来我往，不到十二三合，就战败身亡。他挠了挠头，讪讪一笑：“我不是对手。”

忽然，一个粗大的嗓门居高临下说道：“你不该先将砲架在边儿上，应该把砲放在中间，然后飞马、上中兵，强攻他的帅营。”

诸人看去，不知何时，一个大汉披甲带刀，弓着身子，站在小乙身后，手上提溜着两只肥壮的野兔，伸长了脖子看得津津有味，他便是战兵营第一部、第一曲军侯张彪。暂且不论，就棋局之中，他说的头一句就是当头炮的路数了。

玄晔心道：“军中常有沙盘论战、兵棋推演，到底是学过战阵的，他或许才看了一会儿竟然就知道象棋的玩法！当头炮这一步棋，也不知谁最先走出的……眼下诸人，或许也就是张彪能最先想到，他性子刚猛，大砍大杀的强攻之流正对其心意。要换了旁人，怕连下十局也不会想出当头炮来。”

玄晔道：“你不是在军中训练么，怎么回来了？”

“今日带队出去越野、拉练，返程时，路上撞见这两只便宜货，顺手拿了。军中炖汤都不够分，俺也不能吃独食，便顺路带来给主公打打牙祭。”

玄晔笑道：“你张大军侯亲来，就是为了送这两只野兔？”

“嘿嘿，主公好野味，俺们都知道，这不是顺路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又看上我这里什么物件了？”

“还是主公了解俺，呵呵，俺就明说了，俺听闻主公最新弄出一种宝刀，叫横刀，能摧金断玉，削铁如泥，能不能先调给俺三百……”

“且住！你小子消息倒是挺灵通，三百？你还真敢想！你们曲总共也才三百来人。你知道我这横刀一柄值多少钱吗？一万钱一柄都买不到，你那两只野兔才值几个钱啊？我这里别说三百，三把也无。”

张彪急眼了：“别啊！主公，牛皮俺都吹出去了，您可不能让俺空着手回去！”

玄晔沉思良久，然后故作一副忍痛割肉的样子，叹道：“也罢，看在你亲自来给我送野味的份上，就破例，给你三把！”

“才三把？”

“嫌少？不要算了？”

“不，不嫌少！要，当然要！……”

“小甲，你把这兔子拿去后院交给你雪儿姐料理了，再取三柄横刀出来。咱们晚饭吃红烧兔肉！”

……